提起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新開河，去過這里的人都會不自覺地縮進脖頸。
這里的冬天，仿佛是能咬碎骨頭的刀子。每年10月起，西伯利亞寒流卷著“白毛風”撲向額爾古納河，將草原凍成一層層厚厚的鐵板。
在這片連時間都凝固的極寒之地，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新開河邊境派出所矗立在風雪中，成為北疆冰原上的一座燈塔，50多年來，驅(qū)散寒冷，守護安寧。
冰河塵封的歷史記憶
呼倫貝爾大草原的清晨總是裹挾著露水的清冽，地平線在薄霧中若隱若現(xiàn)，天地之間只剩無垠的蒼茫。廣袤的草原向天際延展，蜿蜒的額爾古納河如同一道銀鏈，在這片北疆之地上勾勒出星星點點的生機。
冬季的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新開河俯瞰圖。
每年10月至次年5月，氣溫最低降至零下40攝氏度，邊境前沿積雪最厚處深達1米，邊境線被冰封成一片銀白，連呼嘯的風聲都仿佛被凍得支離破碎，往日靜靜流淌的河流也被凍了個結(jié)實。
口岸城市滿洲里地處歐亞大陸的脊梁，如同一枚青銅鎮(zhèn)紙，將中、俄、蒙3國的疆域圖輕輕壓住，展示著在百年風霜中淬煉出的獨特肌理。
這座被歷史反復鍛打的城市，曾是匈奴王庭的轄地牧場、鮮卑拓跋部的鐵騎驛站，更是遼金時期“斡難河十三翼之戰(zhàn)”的軍事要塞。
1901年通車的東清鐵路在此撞開國門，汽笛聲驚醒了沉睡的草原，鐵軌的延伸將這片閉塞之地推向了世界的前臺；1920年建立的紅色國際秘密交通線在此掩護革命戰(zhàn)士秘密出境，李大釗、瞿秋白等革命先驅(qū)的在此留下足跡；1949年新中國首批海關(guān)關(guān)員在此升起五星紅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宣告著一個新時代的來臨；1983年“反修防修”的碉堡在此化作守望相助的聯(lián)勤崗亭，鋼筋水泥的冰冷被濃濃的警民魚水情悄然融化……
界河冰層下，封凍著一代天驕成吉思汗胞弟哈薩爾王的馬蹄鐵銹，河畔的界碑上，絮語著1976年以來新開河戍邊人的故事。彼時，中蘇邊境局勢劍拔弩張，滿洲里作為西伯利亞鐵路的核心口岸，其西翼的新開河邊境轄區(qū)因界河蜿蜒、便道交錯，成為偷渡、越界捕撈的高風險區(qū)。1976年1月，新開河檢查站作為派出所的前身應運而生，后經(jīng)更名、改制，成為如今的新開河邊境派出所。
翻開老照片，新開河邊境派出所最初的營房只是一排低矮的土坯房，民警們戲稱它為“風箱屋”——磚瓦拼湊的墻壁四面漏風，爐火再旺也抵不住寒夜的侵襲。所里的老民警回憶，當年冬季執(zhí)勤需要裹著羊皮襖睡覺，清晨起床時被褥與墻壁凍結(jié)在一起，用力一扯便撕下一層冰碴。每逢大雪，小房幾乎被埋進雪堆，駐守在這里的民警要用鐵鍬挖出一條通道才能出門。
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新開河邊境派出所老營房。
2004年營房改造后，這座“風箱屋”蛻變?yōu)橐蛔鶞剀暗?層小樓。樓頂?shù)膰煸诤L中始終挺立，像一團永不熄滅的火苗。
所長付海亮常對新警說：“別小看這棟樓，它可是響當當?shù)?strong>全國‘人民滿意派出所’，墻上掛的集體一等功、二等功，三等功，都是用腳底板走出來的。”他粗糙的手指劃過榮譽墻上的照片，每一張褪色的影像背后，都是一段令人難忘的故事，墻上懸掛著的40余塊獎牌，共同見證著派出所歷代戍邊民警的在這里傾注的汗水與心血。
星星掛在窗戶上
2020年7月的一個傍晚，寧靜的新開河鎮(zhèn)升起裊裊炊煙，牧羊犬的吠聲在風中時斷時續(xù)，剛從中國人民警察大學畢業(yè)的民警包立冬拖著行李箱的聲音，碾碎了派出所院墻外的蟲鳴。這片土地正在用接羔保育的羊糞味、采血走訪的酒精味和暗夜尋羊的草腥味，為新一代戍邊人打上草原烙印。
派出所的院子里，老民警李金良正蹲在地上修理一輛巡邏車的輪胎，抬頭便看見了正走進來的包立冬，趕忙上前迎接，咧嘴一笑：“呦！大學生來了！”他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紙，握住包立冬時，年輕人下意識縮了縮手指。
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新開河邊境派出所移民管理警察在額爾古納河沿岸巡邏。
報到第二天，所長付海亮便交給他一項特殊任務——“Y族采血（男性家族信息采集）”。包立冬背著走訪包，跟著李金良開始走訪，鉆進了一戶牧民家。
清晨的風裹著青草氣息，鄧大爺掀開簾子，笑瞇瞇地招呼：“小李，今年我家羊羔又多了3只！快來看看！”“那可太好啦！”李金良說著，熟練地為老人采血、登記。包立冬一邊聽著兩人的對話，一邊笨拙地幫忙修門栓，手心早已沁滿了汗珠。
門栓老舊生銹，他擰得手指發(fā)紅，李金良在一旁打趣：“在這里，修門栓和破案子一樣，得用巧勁。”說著，他掏出一小瓶黃油，輕輕抹在門軸上，門栓“嘎吱”一聲滑入卡槽。“草原上的學問，多著呢！”
隨后一個月，包立冬便跟著李金良扎進了邊境轄區(qū)，做好采血工作的同時，給生活困難的獨居老人送藥，為居住偏遠的牧民群眾代購水果蔬菜，幫牛奶滯銷的牧戶聯(lián)系保供商店……
在一次走訪中，包立冬和李金良發(fā)現(xiàn)牧民布仁家的草場圍欄損壞，羊群走失大半。他們立即為布仁修好圍欄，并組織所內(nèi)民警連夜搜尋，最終在5公里外的草原深處找回17只走失的綿羊。次日，布仁將一碗熱騰騰的餃子面塞到包立冬手中，對他說：“賽因察戈達（蒙古語，意為警察），好！”面湯的熱氣模糊了年輕人的眼鏡，他忽然覺得，這碗面的分量比任何獎章都重。
一個月后，這些看似瑣碎的基層工作顯發(fā)揮作用。憑借扎實的戶籍信息和DNA數(shù)據(jù)，派出所協(xié)助滿洲里市公安局破獲了1998年趙某某強奸殺人案與1999年唐某某搶劫殺人案，兩名潛逃20余年的嫌疑人從千里之外被押解歸案。
慶功會，是周末晚上的一場集體燒烤。全所民警在院子里架起烤爐，羊肉串的香氣混著炭火的噼啪聲，在夜光下顯得格外溫暖。火光躍動中，付海亮舉著可樂瓶與“前輩”們碰杯。包立冬烤著羊肉串，突然抬起頭仰望夜空的漫天繁星，恍惚間，覺得像極了祖國北疆的萬家燈火，掛在了每一戶百姓家的窗戶上。
一把皮尺，量地也量心
“寧可燒了草場，也不讓外人占一寸！”2023年初春的呼倫貝爾草原還未褪去霜色，牧民潘拓（化名）的草場前已騰起嗆人的煙塵。10余戶牧民為草場界限爭執(zhí)不下，有人手中還拿起了割草鐮刀。潘拓的吼聲裹著多年積怨，震得鐵絲網(wǎng)上的冰掛簌簌墜落。
新開河鎮(zhèn)的草場糾紛，是扎在幾代人骨縫里的硬刺。前些年，由于礦業(yè)體制改革，加之城鄉(xiāng)建設、經(jīng)濟開發(fā)等原因，居民和企業(yè)、居民和居民在資源權(quán)屬爭議、住房拆遷等方面矛盾突出。
移民管理警察入戶開展法律宣講。
“草場是牧民的命根子，糾紛不解決，轄區(qū)的安寧就無從談起。”付海亮皺著眉頭說，“你們放心，這件事我一定給你們個滿意的答復！”
當天，派出所與駐地司法所成立聯(lián)合調(diào)處小組，付海亮和李然分別作為組長和組員，一頭鉆進草場糾紛的“迷宮”。“就像一團亂麻，得一根一根捋清楚。”說著，調(diào)處小組便前往國土資源局、原東湖區(qū)土地管理所，查閱33年來的草場劃分資料。泛黃的圖紙上，草場的邊界線已經(jīng)模糊不清。李然用放大鏡一寸寸比對地圖上的標記，忽然指著一處褪色的紅圈：“這里！1995年的劃分記錄寫著，界樁原本立在這棵老榆樹東側(cè)10步！”
接下來的3個月里，他們先后前往國土資源局30多次，拜訪11名老領(lǐng)導，入戶詢問200多戶牧民。白天，他們用皮尺丈量草場邊界；夜晚，他們在派出所里核對數(shù)據(jù)，辦公室的燈常常亮到凌晨。
終于，7月的一個清晨，調(diào)處小組走進最后一片爭議草場，牧民們圍在一旁，屏息凝神。當界樁穩(wěn)穩(wěn)釘入凍土的那一刻，人群中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潘拓激動地握著付海亮的手說：“這么多年了，總算有了個明白賬！”付海亮的手掌被握得生疼，卻笑得比誰都開心——這雙手，終于把一團亂麻捋成了直線。
小小的皮尺，丈量的不僅僅是草場的邊界，更是牧民們心中的公平坐標。2024年夏天，牧民巴特爾（化名）與鄰居因一道籬笆險些大打出手。巴特爾聲稱對方侵占了3米草場，對方則指責巴特爾的羊啃了自家樹苗。調(diào)解現(xiàn)場，李然再次將皮尺掏出來：“咱們按老規(guī)矩，各讓一臂。”他張開雙臂站在兩人中間，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最終，雙方各退一步，籬笆向兩側(cè)挪動半米。巴特爾摸著新扎的木樁感慨：“草原再大，也大不過‘安達’（蒙古語，意為兄弟）的情分。”
這一年，派出所聯(lián)合司法所、勞動保障所、律師事務所一同設立了“一站式”綜合調(diào)解室，并掛牌“新開河鎮(zhèn)矛盾調(diào)處分中心”，順利化解了長期未決的矛盾糾紛42起，轄區(qū)矛盾糾紛新發(fā)率下降38%，調(diào)處成功率達100%。派出所首創(chuàng)的“七分調(diào)糾法”——“家事糾紛上門調(diào)、鄰里糾紛社區(qū)調(diào)、行業(yè)糾紛專業(yè)調(diào)、涉眾糾紛穩(wěn)控調(diào)、礦企糾紛協(xié)商調(diào)、治安糾紛勸教調(diào)、權(quán)屬糾紛聯(lián)動調(diào)”成為了北疆移民管理隊伍的金字招牌。
布片子比金牌子還沉
走進派出所榮譽室，映入眼簾的是一塊銀光閃閃的“人民滿意派出所”獎牌。提到這塊獎牌，李然的心里滿是自豪。
“守好萬家燈火，關(guān)鍵得用‘心’。”看著滿墻的錦旗，李然笑著說。
2021年9月的一個周五傍晚，剛下完雨，突然值班室的電話鈴聲響起：“喂，派出所嗎？我爸媽去濕地采蘑菇，我媽不見了！”電話那頭傳來焦急的聲音。
移民管理警察入戶走訪轄區(qū)群眾。
王大娘和老伴一起去濕地采蘑菇，兩人在路過一片蘆葦時一左一右分頭采，準備繞過蘆葦后匯合。大爺?shù)竭_對面后等了半天還是沒有等到大娘，便沿路尋找，找了半個小時還是沒找到，慌張下，給女兒打去電話，女兒報了警。
當李然和其余5名民警趕到現(xiàn)場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濕地里霧氣彌漫，蘆葦在風中沙沙作響。李然率先踏入沼澤，手電光束在濃霧中碎成螢火。淤泥吸住靴底，成團的蚊蟲撞向面罩，嗡嗡聲與雨聲交織成密網(wǎng)。
“王大娘......”呼喊聲被濕地吞噬，回應他們的只有蟬鳴。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越來越黑，霧氣也越來越濃。3個小時后，李然全身濕透，分不清是汗水還是草里的雨水。脫下鞋襪，用力一擰，水嘩啦啦流了一地。
搜尋工作一輪又一輪，凌晨5時，伴隨著李然的一聲呼喊，大家終于在一片蘆葦旁找到了昏迷的王大娘。并及時將她送醫(yī)。幾天后，王大娘和女兒將一面印著“盡職盡責為民解難”的錦旗送到派出所。
多年來，派出所開通“便民直通車”“綠色通道”，幫獨居老人送去藥物，為老弱病殘等弱勢群體、廠礦工地等流動務工人員、居住偏遠的群眾提供代辦、郵寄、采買等各項業(yè)務。對困難群眾進行一對一幫扶，常年照顧3名無依無靠的孤寡老人，結(jié)對幫扶5名留守失學兒童，先后協(xié)調(diào)幫扶13戶困難家庭落實低保補助。發(fā)揮少數(shù)民族民警掌握畜牧飼養(yǎng)技術(shù)的優(yōu)勢，在綿羊產(chǎn)羔季化身“民警羊倌”，幫助牧民群眾做好接羔保育和春季牲畜疫病防治。民警牧仁曾經(jīng)連續(xù)3天蹲在羊圈里接羔，牧民開玩笑說：“牧仁的警服上全是羊水味，母羊都得把他當羊了！”
轄區(qū)群眾趙阿姨逢人就說，如果沒有派出所民警幫忙聯(lián)系供銷點，她家每天300余斤的鮮牛奶就滯銷發(fā)臭了，可虧大了。近年來，新開河邊境派出所已經(jīng)收獲了26面錦旗，群眾滿意度接近100%。“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付海亮指著墻上的錦旗笑道，“這些布片子，比金牌子還沉。”
冰面下的暗流比狼群危險
新開河邊境派出所里最年輕的民警叫王成龍，是地地道道的河南小伙。回想第一次冬季巡邊，河南平原長大的他從未見過如此遼闊的冰原。
站在額爾古納河的冰面上，極寒下的冰面發(fā)出“咯吱”怪響。“像是野獸在磨牙，所長，這地界還有狼嗎？”
冬天的額爾古納河。
付海亮蹲身擦拭護目鏡上的冰霜，哈氣迅速在鏡片結(jié)成六邊形冰花。“過去來巡邊，還真要背上槍準備和狼搏斗，不過已經(jīng)很多年沒聽說這里有狼了。”他忽然用冰鎬鑿向冰面，鐺啷聲驚飛3只雪鹀，“冰面下的暗流比狼群危險，現(xiàn)在你要防的是這個……”
冰面沿著錘尖點分散炸開，錘上的冰碴簌簌掉落，冰上暗青色的裂紋密密麻麻。“像這樣的蛛網(wǎng)紋多是自然凍結(jié)，直線紋可能就是偷渡者鑿冰所致。”王成龍蹲下身，指尖觸碰冰面的裂痕，寒意順著指甲直達心臟。他突然明白了付海亮的話——邊境線看似平靜，實則暗藏危險。
新開河邊境派出所轄區(qū)邊境線多為水界，地廣人稀，且便道四通八達，冬季界河長期封凍，邊境管控有著天然的薄弱環(huán)節(jié)，需要派出所民警和護邊員經(jīng)常性開展邊境巡邏，及時發(fā)現(xiàn)和解決隱患。“咱們的腳印，就是移動的界碑。”付海亮總這么教導新警。
移民管理警察在界碑前與國旗合影。
暗流總在寂靜處涌動。2022年1月2日凌晨3時，民警張海龍在二線查緝卡點執(zhí)勤時，察覺一名司機眼神躲閃。在進一步檢查時，發(fā)現(xiàn)一名藏匿在車輛后備箱的可疑人員。隨著深入調(diào)查，派出所成功深挖出一條組織他人偷渡入境非法務工的犯罪線索，協(xié)助相關(guān)單位斬斷偷渡路線。
“邊境線是活的，它會在風雪中呼吸，在暗夜里低語。而我們，必須比它更冷靜，更堅韌。作為一名戍邊民警，我們不僅要守護好祖國的邊境線，還要與各種違法犯罪行為作斗爭。這是一份責任，也是一份使命。”當晚，張海龍在值班日志上寫道。
2025年除夕一早，王成龍和戰(zhàn)友們再次來到邊境線巡邊踏查，此時氣溫零下27攝氏度，初升的太陽就像冰箱里的照明燈。巡邏民警行走在中俄界河達蘭鄂羅木河上，寒風凜冽吹散了河面積雪，冰面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現(xiàn)在，王成龍對這條巡邊路再熟悉不過了。“這里雪厚，大家跟上隊伍別掉隊！”王成龍大聲喊道。2個多小時后，巡邏隊伍到達了本次巡邊的目的地——中俄邊境72-2號界碑。
移民管理警察為界碑描紅。
從懷里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油漆和毛刷，民警接力為界碑描紅，他們一同將“中國”二字精心描在界碑上，把萬里邊關(guān)深深裝進心里。
